石破天惊逗秋雨
——解味《红楼梦》
尼采说“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其血写下的”。《红楼梦》是“字字看来皆是血”的传世经典,从这部书中“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我从这部书中看到的是在丑陋狰狞的社会形态之中健康纯洁的青年男女被摧残被损害被侮辱的故事,是在那个社会美丽的人生注定遭荼毒的悲惨命运。
我从这部书中看到的是“昌明隆盛之邦”在“…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之时,建立在沙土之上的一座“大观园”由盛及衰,最终注定灭亡的故事。
一
本来,人之清浊与是男是女毫无关系,可是《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却感叹“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不过是些渣滓浊物而已”,“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到女儿便觉清爽,见到男人便觉浊臭逼人”。这样的话出自伟大的曹雪芹笔下,是他以诗人的语言歌颂那如水一般清澈纯净的心灵,憧憬有着“灵淑之气”的清朗之世。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社会,是“浊臭”男人主宰的独夫暴君的世界,是弱肉强食荒淫无耻的腌臢世界。在曹雪芹眼里,这个世界从腐朽昏聩的朝堂到蝇营狗苟的官场,从恶如虎狼的贪官污吏到横行乡里的劣绅恶霸,从衮衮诸公到酸腐穷儒,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莫不污鄙不堪。
与歌德心中有一个“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的世界一样,生在中国封建社会末世的曹雪芹心中也有一个与独夫暴君的溷浊之世相对立的干干净净的美好世界!
戚蓼生说:“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这样的评论让人不由得想到一部气势恢弘的交响乐,在这部交响乐中,两个相互对立相互冲突的主题激烈地缠斗在一起,此消彼涨,构成一个巨大的社会人生之迷,在这里,一边是污泥浊水,一边是石上清泉;一边凶残凄厉如寒夜中鸱鸮的哀鸣和荒野上豺狼的嚎叫,一边明丽清婉如自在娇莺的欢歌和啼血杜鹃的吟唱。
这场交响的《红楼梦》在饱受命运捉弄尝尽世态炎凉的甄士隐与一个跛足道人相互唱和的《好了歌》中拉开了序幕。首先登场的是忘恩负义、穷凶极恶的“穷儒”贾雨村和仰仗权贵家奴的古董商人冷子兴,他们是那个世界的主角,“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荣宁二府是他们的人生理想,是他们那既艳羡神往又酸溜溜的目光将我们带进那演义着不变主题的悲剧的王府侯门。脂砚斋说贾雨村和他的同道张如圭一样,都是鬼蜮,“盖言如鬼如蜮也”;而那个仰仗权贵家奴欺行霸市的古董商冷子兴,我确信他与《狂人日记》中所记的古久先生有渊源。不用说,他们二人和那个唯有门前的石狮子是干净的王府侯门就是这部交响乐中的一个主题,同时不难想象,“天上降下个林妹妹”就是与之相对立的另一个主题的主旋律,它如同一缕美丽无比的霞光从漫天厚厚的乌云中透射出来一般飞降尘世。
二
林妹妹是阆苑的仙葩,瑶圃的芙蓉,她自有来自天国的美丽、聪颖与纯洁,她心中自有一腔神圣的情怀,她的高洁不容半点亵渎。有这份冰清玉洁,有这份孤标傲世,在那肮脏的鬼蜮之世,她焉能不“娇袭一身之病”?她心中的血、眼中的泪就是她在那个世界存在的意义!
她欣赏隋末“尸居余气”的杨素幕府中“巨眼识穷途”的红拂,在大厦将倾的贾府她识得的英雄当然是“世人诽谤”的贾宝玉!在一切价值被颠倒的时代,唯有这样的人才是她的知音。
当宝玉带着一段天然的风韵、善良多情的笑容出现在黛玉面前的时候,书中出现一段奇绝的文字——揭宝玉的“底细”的两首《西江月》:“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词中的宝玉是如此的不堪,可这种不堪与嵇康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如出一辄,同样惊世骇俗!在第三十五回和第六十六回中暴发户傅试家的婆子和兴儿对他的的“诽谤”就是这两首词最好的注解:
傅家的婆子说:“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兴儿说:“他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这是一个心灵多么纯净心地多么善良的人,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呀!他与大自然的性灵相通,他对万物生灵俱有一份挚情。他真诚率性,心持“众生平等,一切有情”之念,绝无奴役人欺压人侮辱人的暴戾之气。他拒绝精神的枷锁桎梏,不屑与“国贼”“禄蠹”为伍。他是傲然挺立于腐朽肮脏的浊世,敢于质疑和重新评价那被颠倒了的价值的勇者。在以假为真、以恶为善、以丑为美的鬼蜮世界里,这当然是“痴狂”,是“愚顽”,是十足的令罪恶之家、腐朽之国无望的不肖子。他的痴与林黛玉的病是同源的,林黛玉的病也是他的病,林黛玉的血泪也是他的血泪,他们的心是同一片心。
三
不单是《红楼梦》,道学家们从所有的爱情故事中都能看到“淫”,这是露骨的肮脏,纯粹的虚伪,是腐朽而狰狞的没落,是还没有死绝的魑魅魍魉;这种思维方式是从一段赤裸的胳膊就能联想到性交的思维方式,是污秽的心灵对秉承天地灵气的康健的人性的嫉妒、恐惧与愤恨!他们说“万恶淫为首”,何以为“淫”?不过是对男女之事,男女之情笼统的蔑称,是以白马指代所有马的荒谬逻辑,是蓄意的偷天换日,是射向纯洁爱情的毒箭!若整个世界全是被阉割的男人、女人,那么这个世界将是多么恐怖!而若是普天之下全是被阉割的灵魂,那独夫们又该多么称心快意!“狮子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然而,曹雪芹竟以亘古未有的大见识大勇气,勇敢地将他震古铄今的思想昭示天下,宣称他热情讴歌的主人公就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如此坚定,如此大无畏,也是古今天下第一人!
西哲尼采向蔑视肉体者进言,要他们去死。只有他们死绝,人们思想感情后面的那个强有力的主人,寄于肉体的“自我”才得以自由,世界才得以生机勃勃!尼采又说:人便是一根索子,联系于禽兽与超人之间。他所说的超人就是真正脱离了兽性的纯粹的至人,虽然在黄金时代未到来之前至人还是天上的神仙,可是如果把这作为人格飞升的鹄的,人便得着了灵性,得着了做人的资格。
先于尼采一个世纪,东方的思想巨人文学泰斗曹雪芹以同样的先知先觉塑造了一个健康纯洁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并以同样的大智慧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一种是真正的人的“意淫”,一种是禽兽的“滥淫”。
“滥淫”是“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是那些“淫污纨绔”、那些“流荡女子”、那些“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的轻薄浪子的禽兽之行,是“诗礼簪缨之族”、出将入相的赫赫贵胄们与攀龙附凤的道学家们的常态,是贾蓉自招的“脏唐臭汉”。
而“意淫”则是被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这种人的“淫”。我们知道,人世间有一种高尚的情感叫博爱,弗罗姆说博爱是平等的人们之间的体贴、关爱和奉献,这种博爱之心是一切爱的形式的基础;在此基础之上产生的男女之爱方为神圣的爱情,那是一种希望两个人合二为一、完全融合的爱,是甘愿愉快地为对方牺牲一切,从心灵深处体贴对方的爱。脂砚斋说宝玉的意淫就是这样的博爱情怀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圣洁的爱情,他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
宝玉“撮土为香”祭奠屈死的金钏,撰诔文哀悼“高标见疾”“贞烈遭危”的晴雯,在“平儿理装”、“香菱情解石榴裙”时给予苦命的受奴役受凌辱的平儿和香菱无限的同情、关怀、尊重与体贴,他在桩桩件件诸如此类的“荒唐”事中所表露出的爱心是多么的高贵!这是他对够格作宇宙精华、万物灵长的人的爱,是他对天地人间的美、善良和理性的崇仰!他的这份爱心不仅仅在自已的内帏如此,在外对秦钟、柳湘莲、蒋玉涵这班出身下层薄祚寒门、有天地间灵淑之气的清俊之士也莫不如此。
贾宝玉有着如此的情怀,并且至死不悔!他为这些人“大遭笞挞”,他的知音就在心里流血。黛玉深知宝玉那份白玉无瑕、坚贞不屈的爱心,因为她与他有着同一片心,这是他们深深相知相爱的根源。她知道他受难是为他的心,也是为她的心,她心中无限的感动与怜惜化作一腔流不尽的泪,化作一声无奈的没有确切指意的叹息,“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而他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脂砚斋感叹这段对话是“心血淋漓酿成此数字”,他们这肺腹之言真真是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宣言!
四
说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三角恋爱的悲剧,那是浅薄的品味,说薛宝钗是林黛玉阴险的“情敌”,也不过只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见识。
薛宝钗秀外慧中、品格端方、含蓄蕴藉,她的冰雪聪明与林黛玉不分轩轾。她戏彩蝶的身姿散发出多么美丽的青春光彩,她评诗论画,心中又有多少锦绣。她与林黛玉“互剖金兰语”是那么真诚,她对史湘云、香菱等人关怀备至,又是多么温柔善良。可是在这场大悲剧中她与林黛玉殊途同归,同样让人伤悲。
如果说林黛玉是圣洁的芙蓉遭受风刀霜剑的摧残,薛宝钗就是高贵的牡丹受到毒化的土壤的损害。林黛玉的悲剧源自满腔的情愫,而薛宝钗的悲剧却在于她根本就没有爱情,所谓“任是无情也动人”。她的思想行为严格禁锢在三从四德的天条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她不是天生无情,她也有怦然心动的瞬间,可是当这美丽的火苗窜上心头的时候,她的心中就仿佛有一个天生的消防栓一般将它浇灭。她对自己的压抑是自觉的和无形的,她按自己的标准劝诫林黛玉和史湘云也是真诚的出于善意的。她自己甘愿步贾元春的后尘,一旦失去这样的机会,她同样情愿地接受家族的摆布,她的美和她的感情世界是她家族的财产,是她的家族用来进行政治投机的赌注。贾宝玉深知他自己同样也是这样的赌注,因而对“金玉良缘”深恶痛绝。而心灵被套上枷锁的宝钗,她的“自我”早就窒息了,那份本当燃烧着绚丽的青春火焰的心早死了,她心甘情愿做一个任人抛掷的赌注!她这样的人有可能费心机、工心计去抢着做宝二奶奶吗?她允许自己心里有爱情吗?她待人接物的宽厚绝不是什么内藏*诈,而是真诚的。可是没有了“自我”,美德也不是幸福的源泉,而是心灵的另一种痛。
薛宝钗的悲剧不是爱情悲剧,而是婚姻悲剧,所谓“金簪雪里埋”。我们看不到曹雪芹笔下宝钗的结局,可是《终身误》曲说得明白,宝玉将“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可以想见没有爱情的婚姻的痛苦,若加之双方各自的价值观形同冰炭,两个善良的人貌合神离而又水火不容地生活在一起,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相比之下,这样的痛苦更甚于黛玉之死。
高鹗续书中的黛玉之死是焚稿含恨而死,苦绛珠还尽了泪,遂了愿,却带着恨去了离恨天,在逻辑上不通。若在曹雪芹笔下,黛玉之死给人们心灵上带来的震撼一定不亚于朱丽叶、考狄利娅、奥菲利娅的悲惨结局。我猜想,林黛玉的诗歌,特别是她的《五美吟》可能就是她的诗谶,她的死恐怕与宁为玉碎、以死酬知已的虞姬和绿珠相类似,从她的志向看,她一定会绝决而洒脱地弃绝那龌龊肮脏之世,她将如赴火的凤凰,死得壮烈,死得美!“爱的意志,那便是,也愿意死。”
所谓“悲金悼玉”大概就是悲悼宝钗、黛玉这类人的命运!健康的人生被荼毒,美好的情感只能化作一把血泪,那是人类心灵中滴出的血!
五
《红楼梦》中还写了另外一种血,那便是贾珍、贾琏、贾蓉之流在为他们的父亲、伯父、祖父办丧事时“稽颡泣血”的血,那是冷血动物的血。他们没有心肝,没有痛楚,也没有欢乐,只有本能。他们身上的血是变色龙的色彩,鳄鱼的眼泪。他们即使在丑态百出地表演他们“热孝在身”的悲痛时,也等不到闹剧结束就迫不及待地抹去嘴脸上的伪饰,饿狼一般扑向两个美丽的生命。
被这些丑恶的虫豸们残害的生命又何止红楼二尤两人!我们在书中还没来得及看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之前,就看到了“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缢”。
这个美人就是秦可卿,她“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 周瑞家的说香菱与她长得相象,她的身世也同香菱一样可怜,她是养生堂的孤儿。太虚幻境中也有一个可卿,是与宝玉同领警幻仙姑所训之事的人。这些文字本来就如云如雾,作者又删去了关于她的一大段文字,使她的故事愈加神秘撩人,引来各种异想天开的大胆设想和各种缜密的小心求证。
比如刘心武先生探出她血统高贵的秘密,并以此推测出贾珍竟是一个有大智大勇大性情的英雄,他们之间有着英雄美人的风流韵事。(刘心武著《秦可卿之死》并“作者附记”)
脂砚斋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又说,“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就是说作者直白地写了一则荒淫无耻的故事,可是又投鼠忌器唯恐伤及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美丽善良的形象,于是“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至于这类“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的故事,远在春秋时就有,卫宣公筑台娶媳就是一例,可是在那个故事中谴责的对象是卫宣公,“红颜祸水”之说并非古已有之。在贾府,连“一味好酒”的老家奴焦大都知道贾珍“爬灰”的事,可见其丑行有多么明目张胆,焦大“要到祠堂哭太爷”,他不知道后世几代之后有刘心武先生推测出珍大爷那是在做振兴家业的大事业,想来太爷们和刘先生的意见不一致,他们还要为他们子孙的行径在宗祠里显异兆发悲音呢!作者写了卫宣公那种故事,又删去了,“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是不忍揭贾珍的丑吗?显然不是,那一定是不忍那被禽兽父子作践致死的被侮辱者遭世人淫邪目光的猥亵!
秦可卿“画梁春尽”只因为她生得好,又没有一个高门槛的出身作护身符。所谓“情天情海幻情身”说的是她天生一段风流,这里的“情”说的是“风情万种”的“情”,大致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性感”类似,在今天既美丽又性感是模特的标准,而这在“滥淫”的畜生眼里必定是他们垂涎的猎物,面对没有令他们畏惧的力量护佑的羔羊,他们若不施以淫威逞其淫欲那才是天雨粟,马生角的怪事,“情既相逢必主淫”就是美丽的羔羊在劫难逃的命运。
宝玉在梦中神游太虚幻境时见到一位“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可卿,并与她结为夫妻,这是秦可卿的美唤醒了他对异性的审美意识,是他从懵懂少年步入多彩的青春年华的第一步,是他自我意识的觉醒,情窦初开的先声,是他“意淫”的萌动。作为自然人的宝玉,在潜意识里他的爱情倾向是宝钗、黛玉二人,而作为社会人,他摒弃了锁链一般的“金玉良缘”,至死不渝地执着于生死相依的“木石前盟”!
秦可卿就是这般朦胧诗一般的丽人,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她给世间留下了美,留下了哀伤,“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慈老爱幼之恩”都不禁洒下同情的泪。贾宝玉听说秦可卿死了,“只觉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那是他青春梦想的破灭!是绝望!是他看清了他们豪门世家中的这座高楼原本是泥猪癞狗们的欢场,人间的地狱!这座高楼之下除了秦可卿还有多少冤魂?这赫赫侯门公府里还有多少罪恶?
六
宝玉初次见到秦钟时感叹“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他深深地厌恶这个充满罪恶的侯门公府之家,厌恶这样的罪恶之家赖以生存的世界,而这恶浊之世恰恰是如鬼如蜮的贾雨村之流的天堂!
那个“穷儒”贾雨村的确不一般。他刚登上这个大舞台时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脂砚斋说他在当时“‘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虽是饿狗一般,却不坠青云之志,但此志绝非立身为人益于社会人群之志,而是梦想有朝一日令“人间万姓仰头看”的狼子野心。“书”中的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就象艳丽的罂粟花一般勾着天下多少读书人的魂魄!可是他与一般的大烟鬼有所不同,他得到了“书”中的真谛,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他向仁清巷的乡宦甄士隐“陪笑”,博得好感,求取资助,一旦达到目的之后,一个谢字都没有就饿狗扑食一般奔赴前程而去。他果真好本事,中进士,任知府,平步青云。复苏的蛇蝎终归要原形毕露。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贪酷异常连同僚都看不下去,参了他一本,使他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跟头,可是“他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之后,又恬不知耻地四处瞅空子投机钻营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攀上了贾府这个高枝,“补授了应天府”,又做上了人上人!他是“正人君子”,滴水之恩都是要报的,只是方式出奇得令人骇然:他没有忘记甄士隐一家的资助之恩,当他听说甄家的不幸遭遇之后,也曾象征性地以二两银子施舍了恩人家眷;当他得知甄士隐被拐卖的独生女儿恰好就在他治下的囚牢之中时,又向这陷阱中的羔羊投下一块巨石!
其时,他急不可奈地打听恩人的情况,其真正动因是他意外地看到了甄家的那个丫环,那个曾“让他看得发呆,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的娇杏,他要先探个虚实。他没有良心,可是他老于世故,他知道有些事不能太露骨,因而他“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而封肃这个“风俗”之中比比皆是的市侩自然喜得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穷儒的风流与干练精明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这也不过是闲情逸致的雅事而已,他要干的是正经事。
他的正经事就是在“明镜高悬”的大堂之上掌刑律,判是非,定生死。他到任后下马伊始就遇到了一件人命官司,案件原由象明镜一样清楚,他的心里也象明镜似的明白,一边是形同草芥的遭拐卖的幼女,他恩人的独生女,一边是与他仰仗的贾府是利害统一体的“金陵一霸”,孰轻孰重他躺的棺材里也掂得清。可是在当时他看似犯了点糊涂,让那位同他一样卑劣无耻黑了心的、原先他在葫芦庙中的“故人”葫芦僧都有点看不起。然而这正是小沙弥不知圣人心思。他是“大丈夫”“真君子”,为了蝇头小利也要“相时而动”的“大丈夫”,丧尽天良“趋吉避凶”的“真君子”!什么天理良心,在他眼里粪土不如,他不过是要将恶事行于无迹,要把坏事做得精到漂亮,这是“仕途经济”的精髓。比如后来他听说贾赦看上了“穷得饭都吃不上的”石呆子手中的几把扇子,就“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这一次他瞒天过海判了“葫芦案”,然后将那位知他底细的“葫芦僧”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当然,他忘不了“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告诉他们“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干得多漂亮!多干净利索!
贾雨村如此干练,把事情做得如此滴水不漏,贾宝玉的伯父“现袭一等将军”的贾赦自然欢喜,想来贾宝玉的舅舅后来官升九省检点的王子腾也不会过虑的。贾宝玉的父亲工部员外郎贾政更不会过虑,因为他对贾雨村那一肚子的“正经书”更是器重有加,切望他的逆子贾宝玉以贾雨村为楷模,学得仕途经济之精髓,走上光宗耀祖的正道,使他这侯门公府之家一世、二世、三世以至万世后继无穷。
七
要说贾府上下全如贾珍贾琏之流荒淫无耻,头一个感到冤枉的恐怕就是这位政老爷,他是“身自端方”的正人君子。元妃省亲时,他见到从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归来的大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为感念皇恩浩荡,这是他的忠;他为了光宗耀祖不惜将儿子打死,比那埋儿的郭巨还要孝三分;他庇护为非作歹把打死人当儿戏的薛蟠是他的仁;他礼贤下士帮贾雨村重返仕途是他的义。生活上他也绝没有他哥哥恶狠狠地要娶母亲的丫环那种事,他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严正方刚,仿佛让人挑不出他的一点不是,俨然一个完人。
不过他还是始料不及地露了一回峥嵘,那就是歇斯底里地痛打宝玉。这种歇斯底里不是装出来吓人的,是由衷的,他真的是痛恨,绝望的痛恨!其实忠顺王府的事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况已经有了交待;另外即便就算贾环对贾宝玉的污告属实,在他府上也并不新鲜,鲍二媳妇吊死在他府里也没见他有什么表示,这些事都不值得他大动肝火,他实在是因为一直燃烧在心头的一股邪火已经忍无可忍了!宝玉向来厌恶贾雨村那一肚子的“正经书”早已令他气急败坏了,这天贾雨村来到府上,本是一个让宝玉学得一点仕途精髓结交一些仕途强人的好机会,可是宝玉“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政老爷除了忠孝仁义之外,他还有智,他看得出荣宁二府的颓势。他知道唯有他的子孙学到贾雨村那“仁途经济”的精髓,有他那样的志向,那样的手段,才是振兴家业光宗耀祖的正道,才是他们贾府的希望,才是他的理想。可是他的这个逆子竟然视这一切为仇雠,还公然骂“禄蠹”,“谤僧毁道”!他寄予无限希望的儿子竟是家族希望的终结者,他个人理想的叛逆,他所有价值观的毁灭者!他怎能不痛心疾首?不把这样的逆子打死,他自己倒真的是不忠不孝了!
政老爷秉持忠孝仁义修身齐家,还有一位贤内助为他补偏救弊。王夫人是大家出身的贤妻,她的娘家是东海龙王都自愧不如的金陵王家,她又吃斋念佛,老祖宗贾母对她都偏爱一些。她与丈夫夫唱妇随,甚至琴瑟相和,她相夫教子费尽心机,政老爷感到绝望的事她未尝不痛心。她自己既贤惠又大气,书中没有说政老爷的两位姨娘何以成为“苦瓢子”的,反正她对“养出黑心种子”贾环的赵姨娘“几番几次都不理论”。这样大贤大德的母亲在丈夫下死手教训儿子的时候,她哭着叫“苦命的儿呀!”,可是苦命的是死去的贾珠,“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眼前这一个命不苦,却是她后半辈子不能不指望的“孽障”,此时的眼泪真可谓是百感交集的泪呀!
她管教儿子绝没有政老爷那么粗暴,而是极端地细致,她更加注重看守儿子的成长环境。当她从自己的贴身丫环金钏与儿子无邪的青春玩笑中听出了有“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的危险,就顾不得嘴里常颂的佛号,破口大骂,顾不得手中丢不开的念珠,劈头就打,不管这个从小就伺候自己的奴婢如何苦苦哀求,定要赶尽杀绝,将她撵出去,让她带着屈辱再一次任人宰割,逼得刚烈的金钏只有以死来证明自己的不甘凌辱。
王夫人也有疏忽的时候,她后悔自己竟没有发现宝玉屋里还“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丫环。这个丫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光风霁月,清清白白,她就是晴雯。她的美丽,她的天真烂漫、她的坦荡磊落与疾恶如仇,甚至她的心灵手巧都只能给她招祸。王夫人平生最恨这种“妖精似的东西”,她要将那个曾经容得下些许自由空气的大观园彻彻底底地抄检个遍,将诱使她那宝贝儿子离经叛道的一切彻底清除干净!只有将晴雯这种人从宝玉身边,从大观园,从这个世界完全清除掉她才放心,天下才得太平。于是,身染重病的晴雯被拖了出去,她活不了,她与宝玉的诀别之语就是那玉碎时的惊世之声,她背着“蛊虿之谗”和污言秽语的辱骂含冤死了,竟如一曲清越的古琴曲正当光彩绚烂之时弦断而曲终,终成声振云天的绝唱!
王夫人终究是个大善人,不象她的侄女凤姐那样不怕阴司报应,她或许也会担心金钏、晴雯的冤魂来搅扰她的清梦!
八
王夫人说起“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时候,切齿之声依稀可闻。或许在林黛玉一步一小心地投到贾府外祖母家的时候,这种死结就结下了。当时,凤姐一见到黛玉就不禁惊叹“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恐怕从那时起,“妖精似的东西”在王夫人的心里就有了影了,她对初来乍到的林黛玉的第一番吩咐就是要她远离自己的宝贝儿子。
当初,丧亲的林黛玉千里迢迢地投到贾府门下,死了妹妹的两个亲舅舅都没有接见这个孤苦伶仃的外甥女。大舅舅怕见了“彼此倒伤心”,二舅舅恰在这个时候斋戒去了。“诗礼簪缨之族”竟然连人之常情都没有!
对黛玉的父亲林如海,脂砚斋说“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暗写的是黛玉的才情与品节,黛玉有这样的父亲,她身上必然有她父亲的些许影子。她一尘不染,她父亲想必是一位洁身自好的清流。林如海身为兰台寺大夫,干着钦点巡盐御史的肥差,却只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在亲戚家寄食,一定不是贪官。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黛玉的父亲与她的舅舅们不是一类人。林如海在贾雨村乞讨式的央求下向这位“穷儒”介绍他的两位内兄时,对大内兄除了官职之外不多说一个字,对二内兄政老爷也不过寥寥几句“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之类的场面话。如此看来,舅舅们对外甥女没有人情之常的亲情与关切是有来由的,林黛玉在贾府的凄楚又岂止是寄人篱下的辛酸?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林黛玉知道自己的处境。在贾府“眈眈手足小动唇舌”就能让与她心心相印的知音贾宝玉“大遭笞挞”,而她自己身后又何尝少得了阴险的“虎视眈眈”和恶毒的“言三语四”?她的境遇远比宝玉更为险恶。她在这府里,“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可是生活起居方面的“多嫌”毕竟还在其次,给她心灵带来痛苦的莫过于对她神圣爱情的亵渎和摧残。她与宝玉耳鬓厮磨,就有备受王夫人赏识抬举的袭人的怨言,“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这个一心只有主子的袭人还向王夫人建议将宝玉搬出大观园,因为“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这话打动了主子的心,而宝姑娘时时真心实意劝诫宝玉浪子回头,是王夫人求之不得的,林姑娘却截然相反,非但不劝,还在心灵上给予孤独的宝玉以无限的同情和鼓励,这才是王夫人的心头大患。除此堂而皇之的明枪之外,不知还有多少凶险的暗箭,宝玉那位“耽耽手足”之类不用说,就连那“素昔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的小红也有可能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无妄之人,她疑心黛玉听到了她蜂腰桥传心事的隐情,不会不生嫌隙,只要这样的人“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定会令她遭受无妄之灾。
当然,看起来黛玉还有她的外祖母贾府金字塔顶上的老祖宗贾母的庇护。的确,贾母打心眼里爱她的孙子孙女们,尤其是宝玉和黛玉这一对如花似玉的“玉儿”。
老祖宗有丰富的生活阅历与智慧,她虽然慈爱宽容,喜欢热热闹闹的说说笑笑,却绝不无原则地放纵。儿子贾政痛打宝玉,老祖宗虽气得颤巍巍的,可她肯定政老爷教训得没有错,她生气的是儿子的教训方式过于残忍,“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又比如孙子贾琏做了丑事,惹得她得意的孙子媳妇凤姐大泼其醋,她怒斥贾琏安抚凤姐;儿子贾赦闹出尴尬人的尴尬事,她把气撒在儿媳妇身上,把王夫人都拉扯上了。当气头一过去,她就立即让宝玉替她给王夫人赔不是。凤姐和王夫人都是来自风头正盛的强势家族金陵王家,这些家庭琐事关系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政治联盟,大事上她不糊涂。鸳鸯不过是她喜爱的奴隶,是她缺不了的拐杖,在这件“尴尬事”上她保护了鸳鸯,并不是她赞同鸳鸯违抗主子的意愿,而是不赞同儿子觊觎她心爱的东西,若鸳鸯不是那么令她称心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她喜欢鸳鸯,可绝不是象她的玉儿那样将鸳鸯这样的人看成是与自己同等的人,尊卑无序天下岂不大乱了吗?奴才主子都成了一样的人,她座下的金字塔岂不要轰然倒塌了吗?她爱她的子孙,可是金字塔是神圣的,如果子孙离经叛道,蔑视这座巍峨的金字塔,甚至动摇它的基础,也就不是她的子孙了。
九
“天上降下个林妹妹”好似世外纯净之地飞来的天籁之音,圣洁、清逸;纯粹,明丽。然而这天籁一出现,就被各种邪恶、污浊、阴暗、凶残的变奏交织在一起的喧嚣包围了。
林黛玉宛如一片飘零的芙蓉花瓣,孤零零荡悠悠地飘临这荆榛繁盛、虎狼当道、腐鼠遍地、怨气冲天的荣宁二府。这里,凄风苦雨之中,花谢花飞,红消香断。她迎风洒下纯如水晶的泪水,给肮脏的人世带来点点纯洁的微光,她心中炽热的血令冷酷的世界感到了温度!
她向皎洁的月光借来“月窟仙人”的“缟袂”,用“绛珠”血泪写下以玉为魂魄的生命诗篇,“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却哀而不伤!“孤标傲世偕谁隐?”,面对萧瑟的秋风,她追怀陶令的千古高风,视临霜怒放的菊花为自己的知已。她还嘲笑那些名利场上的强人们与那没有气节的黥彭一样,都是些“甘受他年醢”的可怜虫……这珠玉般的诗句如空山灵雨浸润了贾宝玉的心,在他的心里也唯有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酬答他的知音!
席勒有这样的诗句,“在有天堂般爱情的地方,那里人间的一切,仿佛都是天堂。”贾宝玉和林黛玉得到了这样的爱情,他们的灵魂完全交融在一起!诗经、《离骚》、《庄子》、唐诗宋词,甚至没有被歪曲的四书五经等等我们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中的人文精神照亮了他们的心灵,在黑暗的时代,在人奴役人,人压迫人的时代,他们看到的是人的神圣、高贵、庄严,他们敏感而痛苦地感受到人对人的欺凌、侮辱,感到精神性灵被钳制的痛苦。他们一个吟《葬花吟》,一个作《芙蓉女儿诔》,他们一道为了花一样美丽的生命流尽心中和血泪。他们有尊严地忍受着风刀霜剑的摧残而九死犹未悔,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心已在席勒所说的天堂中安了家。
爱情从来就是对意志的屈从对专制对社会压迫的否定,是人道主义的宣言书,人人平等思想的宣言书。这样的人性之光一旦露出熹微,一切丑恶、虚伪、残酷都将失去黑暗的保护,暴露出丑恶狰狞的面孔来,“存天理,灭人欲”是它们的杀手锏,因此,在追求人的自由、人的解放的斗争中,首当其冲的、最先的牺牲者往往是追求美好爱情的年轻生命。在那个时代,“冷月葬花魂”是林黛玉必然的命运,也是她最好的归宿。
被抄检过的大观园没有了晴雯,没有了司棋,没有了芳官,迎春走了,香菱的生命也快走到最悲惨的顶点…“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浊浪逼近了黛玉,她问苍天,“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在肮脏的浊世年幼的惜春也呼喊,“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她立志逃离这龌龊的鬼魅世界,“独卧青灯古佛旁。”在那昏惨惨,阴森森的世界里,除了死,庙宇庵堂也不啻为一个好去处。
在这个世界上,青春的旋律饱含着血泪,就如冰封大地之下终将破土而出的种子,虽然凄婉,却蕴含着无可抗拒的力量,铿然有声,清晰而坚定、自信。在与恶浊之声激烈地碰撞之中,越来越淳厚,越来越激越,终将形成一声惊雷,激起一道照彻天宇的闪电。
十
王国维说那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的作品才算得上是血写的,《红楼梦》就是这种悲天悯人的巨著!
曹雪芹同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思想家艺术家一样,有着一颗承担人世苦难的敏感而广博的伟大心灵,有着从本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中得来的智慧。在阴霾重重的恶世,他透过现世纷纷扰扰的世象,看清了君父主宰的貌似堂皇的世界的龌龊与残酷,在被假象伪饰的悲剧世界之中,他用他的《红楼梦》告诉人们真实的社会人生是个什么样子。
在那中国封建社会的末世,清王朝的鼎盛时期,一切价值都是颠倒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恶是生存之利器,丑是正常的社会形态。这里不能有真,这个世界惧怕美和善良的力量,它要祭起各种道貌岸然的大旗,不遗余力地将其扼杀。没有了真善美的世界,就没有正义、平等与自由,没有人世间的温馨,只有贪欲与血腥,只有欺凌与被欺凌压迫与被压迫。天地赋予人的神性被泯灭殆尽,人失去了高贵,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只剩下兽性和奴性。在这个世界中最高的人生价值是功名、金银、姣妻、儿孙。而这里的功名是从低级奴才向高级奴才晋身的阶梯,惠及苍生的社会财富变成强盗们争夺糟蹋的不义之财,姣妻是战利品与玩物,儿孙是另一种财产与工具,所有这一切都与毒品有着同样的功效:刺激得兽更疯狂,诱惑得奴才充满虚妄的幻想。
阴森可怖的君父社会俨然一座万般丑恶狰狞的金字塔,一座由无数个从奴才到主子再到奴才的无限循环堆砌的金字塔。这座冰冷而沉重的金字塔之中,人性被挤压得没有立锥之地,丧失了人性的人变成了既是奴才又是主子的怪物,他们恃强凌弱同时又奴颜婢膝,他们既残酷又卑怯。他们眼盯着功名利禄,如同疯狗盯着腐肉,残酷地争夺,血腥地厮杀,在胜利者叼到腐肉的刹那,岂不知螳螂捕蝉,又有黄雀在后。这里的人生永远在虚妄与败亡之间轮回,
在《红楼梦》的开场序幕之中,在这虚妄与败亡的轮回里历经了人生惨痛的甄士隐恍然听到了“世人都晓神仙好”的歌声,千百年来那名利场上犹如飞蛾扑火一般的疯狂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在忽然之间参透了人生的痛苦与虚妄,便飘然随那跛足道人云游虚空去了。
曹雪芹是我们民族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巨人,他有着对人生的虔诚,他看到了真实的未来的澄澈明净,他不逃往虚空作不问人间凉热的神仙隐士,他有一腔郁积的血泪,他要象那伤心流泪的红烛,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环境中孤独地流泪,燃烧,他要“烧破世人底梦,烧沸世人底血——也救出他们的灵魂,也捣破他们的监狱!”他的血泪泣成这部伟大的《红楼梦》——一座矗立在历史烟尘之上的思想与艺术的高峰,一片包罗人间万象的海洋!
《红楼梦》是作者的“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之中的确有一个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可这不过仅仅是我们面对高山大海目之所及的地方,在我们的目光所不能及的远方深处,有着辽阔无边的天地,有着难以企及的思想艺术高峰。这“满纸荒唐言”远非封建大家庭甚至封建朝庭的佚闻野史,也绝不是缠绵悱恻的呢喃之语,而是金刚怒目式的醒世洪钟。
曹雪芹与古往今来一切在荒原上独行的智者先知一样,是一个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孤独者,一个彻底的孤独者,孤独得今世的人们在不太久远的历史中都难寻他清晰的人生足迹,我们只能从他屈指可数的一两个朋友的诗里依稀看到他“曹子大笑称快哉”那雄健豪迈的身影,隐约听到他“击石作歌”的琅琅之声。他是一位圣者,备尝人世的苦难,却以十年不寻常的辛苦,将真实的未来的一缕微光带向黑暗之世。可能是天妒其才,他呕心沥血创作的中国文学史上的顶峰之作还没有完成,这位空前绝后的文学大师就在一个寒风萧瑟的除夕离开了人世!子曰:“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缺了后半部的《红楼梦》当然是不完满的,这是一个天大的遗憾。可是,朝阳露出地平线之上的那一大部分,已经让我们领略到了它无尽的美。没有人能生造出阳光的绚丽,也没有人能补缀这浑然天成的旷世巨著,可是它博大精深的思想、惊天地泣鬼神的艺术魅力,甚至包括它的不完满都给人们留下的无限的探索空间,使得人们每每捧起这部书时都无异于一次激动人心的精神探险。
缺了后半部的《红楼梦》是一部未完成的交响乐,乐声戛然而止之时,“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的旋律已然萦绕在天宇之中。